鹡鸰于飞

afd与乐乎同名

【玄亮】瞻彼日月(二)

2.当阳

人畜夹裹、老幼丛杂,推车的、挑担的、抱孩子的,喧喧嚷嚷、哭哭啼啼、昏昏惨惨……长而杂乱的队伍绵延数十里,全然看不到尽头。

 

这支乱七八糟的队伍中,有几十个人骑马佩剑格外显眼,后头跟着约莫数千士卒和几辆马车。

 

“唉——似如此下去,何时才能到江陵?”徐庶眉头紧锁望向诸葛亮,“离汉津渡口还有数十里,怕是纵然关将军运转辎重归来,我等都还到不了渡口啊。曹军说话间就要来了,孔明,要不你去劝劝刘公……”

 

诸葛亮缓缓摇了摇头:“他必不愿。”

 

徐庶还欲再言,就见伊籍凑到刘备身边劝道:“明公,如今拥从虽众,可兵士却寥寥无几,若是曹军即至,这十万老幼又如何拒敌?不如暂弃百姓,先赶往江陵拒守要紧啊!”

 

恰逢一老者颤悠悠从一旁路过,刘备立刻一拢缰绳避让开半个身子,待他顺当走过去后才回头看着伊籍朗声道:“夫济大事者,必以人为本。今人归吾,吾何忍弃去!先生不必再劝。”

 

诸葛亮与徐庶对视了一眼,徐庶默然无言。

 

诸葛亮有些感伤地一叹:“元直,我不劝,非是惧怕忤逆主公,我亦有我的私心。”

 

徐庶无可奈何地瞥了他一眼,玩笑道:“那可不,当着人面这一个古礼行下去,谁还能比你私心更偏着他?他就是这会儿单枪匹马去挑曹操,你怕是也能跟了去。”

 

“你少挖苦。”诸葛亮让他气笑了,随即笑容又淡去:“早年间故土颠覆,我亦是这万千百姓中的一个。”

 

徐庶立刻不笑了。

 

“那时也曾盼望有这样一个人,一方军队能庇护亿兆生灵。”诸葛亮叹道,“后来听叔父说,徐州倾覆之际,有一平原相,仅千余人便敢发兵救徐州,与曹操残暴之众相抗。那时我就在想,若天下肉食者都如此公,该有多好。”

 

徐庶拍了拍他的背:“是我失言。还是那句话,愿携三尺剑,永随亮君之志。”

 

行至当阳长坂,连日来仓惶奔波的人群再也走不动了,刘备只得下令原地休整。

 

这一夜格外闷热,是大雨将至的征兆。一片漆黑之中,刘备摸到了诸葛亮身旁:“孔明别怕,是我。”

 

诸葛亮仰头望着他,撑了一把旁边的枯树才站起来——他是不惯鞍马的,这些天两腿磨得不轻。

 

刘备拉着他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,不知从怀里掏出什么,忽然俯下身去要掀他下摆。诸葛亮大惊,踉跄后退一步,险些没折过去。

 

“别动!”刘备压低嗓音,抓住他的手腕,“你不是行伍中人,这样连日骑马,非遭大罪不可。用厚布裹紧两股,可稍解疼痛。”

 

诸葛亮这才明白他的用意,感动之余却又十分窘迫,忙从刘备手里要接那布:“主公,主公!亮自己来。”

 

“少啰嗦,把袍摆撩起来。”自从那日诸葛亮行过策名委质的大礼后,刘备待他就和从前不一样了——不再客客气气一口一个“先生”,表字叫得越来越顺口,言谈举止中透着一股极亲密的气氛,看他的眼神竟是多了几分慈爱之情。

 

诸葛亮是见惯他与关张等人是如何相处的,可却从没看他用这种眼神看过任何人。

 

他争不过,只得由着刘备。刘备单膝半跪着,一圈一圈仔细为他缠裹,动作利落又小心。

 

幸而夜色深沉,没人能看见,诸葛亮的脸都红透了。

 

裹好了腿,刘备又不知从哪儿拿出来一件细铠:“穿在内里。知你不惯束甲,但眼看曹兵将至,万一在赶到渡口之前遭遇,乱军之中我不一定顾得上你。两军交战,怕的还不是刀兵相向,流矢才是最要命的。”

 

说着也不容诸葛亮分说,便开始亲手为他束甲。

 

“孔明,倘遇恶仗,牢牢跟紧我。”刘备再四叮嘱,必看着他点了头,这才放心离去了。

 

诸葛亮怔怔站在原地,胸口似有滚水翻涌着。

 

自那日委质,刘备再不提什么叫他改换门庭的话,可那不惜一切也要护他周全的心意却愈发强烈。

 

本来当初刘备派遣关羽走水路运送粮草辎重时,就想叫诸葛亮跟关羽一路去,诸葛亮说什么也不肯,定要留在刘备身边。为这事刘备大发雷霆,气得连手都扬起来了,还是张飞抱着腰劝下来的,嬉皮笑脸地说:“大兄,读书人爱面子,跟咱不一样,抡拳动脚如何使得!”

 

诸葛亮到底还年轻,见刘备气成那样也没个畏惧,还非要和张飞赌一口“读书人”的气,梗着脖子平静地补刀:“主公要打只管打,亮必随主公左右。”

 

当时刘备连马鞭子都扯在手里了,场面乱成一团,还是徐庶强行把诸葛亮拖走,这出叫人哭笑不得的闹剧才告一段落。

 

就为这事,一路上刘备老长时间不肯搭理他,倒是张飞私下连夸他是个艮愣脾气忠烈性子,一改之前的酸言冷语,待他大为亲近起来。

 

“我从小跟他到大,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能犟得过他。”张飞笑言:“先生,大兄这人,是越亲近越显出脾性。你别见怪,凡事别听他言语,但看他这片心。”

 

诸葛亮耳边回响起张飞的话,不自禁摸了摸身上的细铠,滋味莫名地叹了口气。

 

夜半三更,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。不得已队伍又仓促启程,一路往前去寻个避雨的去处。就在此刻,一骑探马发了疯一般冲入人群,高声嘶吼道:“曹军赶上来了!——曹军赶上来了!——”

 

霎时间如清水进了油锅,哭天抢地之声此起彼伏,惊惶逃窜的人群像野马奔腾。无论刘备等人怎么呼喝都制之不住,军与民搅和在一起,黑夜之中根本分不清彼此,连像样的队列都无法整顿出来。

 

铁蹄声近,空气里很快就有了血腥的味道。曹军真的杀来了!

 

“孔明!益德!”刘备晕头转向,绝望地大声吼叫着。

 

“主公往东走!”诸葛亮率先辨明方向,奋力挤到刘备身边攥住了马头。众人这才算勉强集合起来,一行数十骑撒开了没命地跑。

 

可曹军哪里肯放,一路死死咬在身后。

 

跑着跑着,诸葛亮忽然感觉不对——一阵凌空裂帛之声,身边立即有人陆续惨叫着坠下马去。

 

这是曹军最精锐的骑兵,于剧烈的奔袭中竟还能脱缰放箭!

 

诸葛亮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惊心动魄,忍不住地总想回头去盯敌军。谁知这一回头就看见一支箭呼啸着朝刘备背后袭来。

 

他根本没过脑子,本能地扑了上去。

 

刘备早听见箭声了,谁知诸葛亮忽然扑过来,一下子打乱了他避箭的节奏,马也会错意,一声嘶鸣险些把两人都甩了出去。但也多亏这一甩,箭头错开了诸葛亮的心口,斜斜擦着肩飞了。

 

刘备冷汗都下来了,提住诸葛亮的领子将他用力掼回马上,暴怒地吼道:“顾你自己!”

 

张飞也瞧见了这一幕,深恨曹军显摆那骑术,遂张弓搭箭一个漂亮至极的扭身,回敬了曹军一箭。

 

这一箭射中了当先的一骑,连带着绊倒紧随其后的两人,曹军锐气一堕,速度明显见缓,总算被他们甩开了一截。

 

昏天黑地跑了一夜,天光渐明,总算看到渡口的影子了。

 

这一行只剩下十数人,家眷老小早已不知去向,人人都灰头土脸泥泞满身,好不仓皇狼狈!

 

“子龙呢?子龙为何不见!还有叔至呢?”

 

“将军,我瞧见赵子龙北上投奔曹操去了!”

 

“放屁!”刘备的嗓子都劈了,神情却越发强悍逼人,一把夺过那人手里的长戟掷于地下:“子龙必不弃我!他单枪匹马而去,必怀死志!”

 

“孤再次正告尔等,于今之时,不要做无妄的傻事,保全性命要紧!”刘备嚷嚷着,特意恶狠狠看了诸葛亮一眼。

 

正忙乱间,远远地一个人护着辆马车飞奔而来,待到近处,才发现他连人带马都是血红色的。

 

那不是赵云是谁!

 

“主公!”自从诸葛亮委质那天改口叫了主公,不少人都跟着叫起这个称呼。赵云于生死之间走了一遭,一回来看见刘备殷殷眺望的眼神,不由得热泪滚滚,一声“主公”冲口而出。

 

他翻身下马行了个军礼,哽咽道:“曹兵突至,家眷冲散,云有负主公重托,险些失夫人及公子于乱军之中,几番激战,天幸寻来。陈叔至去寻诸葛先生和徐先生家眷老小了,尚不知音讯。”

 

刘备扶他起来,泪如雨下,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 

“大兄!——”关羽的船总算到了,远远在江上就冲他们使劲招手。众人顿时心里一松。

 

刘备的脸却仍绷着,命其他人都先上船,自己则站在原地,仍然望着来时的方向。

 

又不知等了多久,陈到的兵马终于到了,可他却只带回了黄夫人。

 

“主公,徐先生的老母被曹军擒获,末将势单力薄,实在无法相救!末将有罪!”

 

“什么?!”徐庶脸色惨白,立刻从船上跳了下来。

 

*

临行之前,徐庶始终没敢看诸葛亮的眼睛,诸葛亮也没去送他。

 

虽有万般不舍,刘备还是平静地与徐庶作了别。

 

“庶乃天下最无信义之人,不足以侍奉明公。明公珍重。”

 

刘备长叹:“是孤对不起元直。要不是孤无能,何至如此惨败,令堂又怎会陷落贼手。元直此去,善侍尊亲,别展良才,切勿挂怀。”

 

徐庶苦笑,“还有何面目图功名富贵?但有一言,必要向将军嘱托。”

 

刘备忙道:“元直有何言教我?”

 

“孔明他……”徐庶说了三个字,忽然顿住,好一会儿才含着泪笑道:“孔明心志坚决,襟怀高远,绝非凡俗,这些庶早已向将军明言。可我没告诉将军,这孩子多年孤苦,养成了百折不回的倔脾气;且小小年纪就独自顶门立户,极少以弱示人。早年间师长时常担忧,他并非一般人主可以驱使。”

 

刘备听着他的言语,一个莞尔,眼神顿时变得柔和又无奈。

 

“盖有非常之主,则有非常之臣。他向将军策名委质,就是把命给了将军。或许他将来不免常有惊世骇俗之举,求将军别看表面,但念他这份心,多多涵容。”徐庶眼圈发红:“因为孔明,是个会燃尽自己的疯子。”

 

“元直放心。”刘备的眼神坚如磐石:“只要孤在,他别想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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