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玄亮】瞻彼日月（三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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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.说吴
刘备矮身进船舱时，见诸葛亮正坐着出神。
“元直去了。”刘备轻叹着说。
“嗯。”诸葛亮什么都没有追问，神色平静又隐忍。
劫后余生，刘备心里有万言千语想对他说，可还未酝酿好，就听诸葛亮说道：“向时曾言三分之策，如今虽兵败倾危，仍有转机在前。公子刘琦将兵屯夏口，主公可往依之，据此为本，向江东求援，连横拒曹。”
刘备一动不动注视着他。
“主公，亮料这一两日内，江东必会遣使来寻。到那时亮请随使过江，为主公说孙会稽，拒曹军，以成基业。”
刘备盯着他看了良久，眼神复杂得让诸葛亮困惑。半晌，刘备叹了口气，“孔明，你这样的人，一千年都未必会出一个。”诸葛亮有些发怔，不知他此话何意。刘备凝视他的眼，低声道，“请先生坐到孤身边来。”
诸葛亮觉得今夜的刘备很异常，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。而这样的刘备气势异乎寻常的强大，让他竟然有种不敢违拗的感觉。虽然局促不安，他到底还是依言坐了过去。
“我这一生颠沛流离，数丧妻子，就连自己也多次命悬一线，至于部卒离散、知交零落就更不必提。孔明或许听说过，当年我败于下邳，云长亦归曹营，后来多费辛苦周折才回到我身边……”
诸葛亮隐隐知道他要说什么了，却不愿接，只顺口应道：“关将军义绝寰宇，亮耕读之时便甚为敬佩。”
刘备一笑：“乱世之中，人命如朝露，任你有天大的志向抱负，也未必能保全万一。所以我总说，穷极之时不必执着名节，这并非矫饰之辞，乃是我不愿看到你们任何一人，因我而死。”
刹那间，诸葛亮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震颤。他却不知许多年以后，面对群僚恭贺，他亦会脱口而出：“一夫有死，皆亮之罪。”
“这其中尤其不能是你。”刘备的目光牢牢攫住他的脸庞：“我不是看不透生死的人，可我不敢想象失去你。孔明，旁人不在了，有我；若是有一天我也不在了，大汉天下唯一的希望就是你。这其中的缘由，还需要我多说吗？”
“主公……”诸葛亮哽住了。他自幼刚强，除了丧亲，甚少有如此伤痛软弱的时刻。只听刘备还在温言絮语：“我自信在战场上无论如何都能想方设法活下来，可这中间一旦掺杂了个你，我心里就没着没落。像今日这样冒失的举动，可再不许有第二次！不，别说是干什么亲当箭矢的蠢事，就是置于险地都不成！你说你又不是武将，一意孤行非要留下来……”
诸葛亮终于再也忍不住，近乎失礼地抢白道：“亮既委质定分，必以身殉！”
刘备的耐性终于告罄，万丈怒火拔胸而起，当即蹦起来满舱转悠着找趁手的家伙事，“好、好……让你殉！殉！”
他先是看了看腰间的佩剑，取下来，想都没想“哐啷”扔出了船舱，把外头正在闲聊的张飞和简雍吓了一跳。
“这又是干啥呢？”张飞满脸迷茫，想进去探个究竟，被简雍一把拉住。
“甭理，过会儿就好。”简雍气定神闲地说道。
不一会儿，舱内又接连飞出什么横栓、马鞭、铜炉……甚至还有一个鼎。
“不会出人命吧？大兄怎么越活越回去了，跟孔明较什么劲？他从前不是最会在文化人面前装犊子？”
简雍瞥了一眼那一地零碎：“他俩的事，你少管。”
“我是怕大兄这暴脾气上来，万一失了轻重——”
“他俩谁拿住谁你还瞧不出来吗？”简雍撇撇嘴：“你听过一句民间俗语没？两口子打架，嚷得凶的那个才是吃亏的。”
“打架也没有这样毁家当的！我说大兄，咱现在可没钱！”张飞沉默半晌，终于还是忍不住嚷了一嗓子。简雍赶紧捂住他的嘴，推搡着他往远处走开了。
他们却不知，此刻舱内的光景当真令人哭笑不得——
刘备好容易找着了一根趁手的兵刃，支舱窗的细竹竿子，发了狠定要好好惩戒眼前这个气得他七窍生烟的犟种。诸葛亮一见刘备当真，眼下又没个拉劝的人，哪肯老老实实等着挨打，立刻起身在狭窄的船舱里来了一出“秦王绕柱”，一边躲一边急道：“主公！主公容亮申一言！”
“你给老子站住！有你这样当臣子的？不是委质，不是要殉节？死都不怕还怕挨打？！”
两个人推磨似的在舱内转了好几个来回，刘备实在被撩得火大，一竿子挥了出去。行伍之人手劲颇重，他这一下抽在案几上，竹竿登时断成两截。
诸葛亮看得心惊肉跳，不自禁咽了口唾沫，随即踉跄着往舱外退去：“舜事其父，小杖则受，大杖则走……主公盛怒之下，亮不敢受责。主、主公，亮少时再向主公请罪！”
刘备拎着那半截竹竿，也不追了，眯着眼睛沉声道：“过来。”
诸葛亮一双眼睛死死盯住那竹竿，脚下半天蹭动了半厘。
刘备看着他这副样子，一个没忍住气乐了，平了平情绪坐下来把竹竿放在一旁：“你过来，不打。”
诸葛亮这才小心翼翼地挪过来。
“有人说，别瞧言语，但念这份心……”刘备叹了口气：“孔明，我知道，你挂念我的心，同我挂念你是一样的。故而你听不得我说‘托孤’。”
方才闹得鸡飞狗跳还不觉什么，刘备这么一说，诸葛亮鼻子立刻酸了。
“但今天这话，我不是在同你玩笑。”刘备神色切峻异常：“‘君子不立危墙之下’，你一身一命皆属天下，不许轻忽，不许任性。听到没有？”
诸葛亮低着头，轻轻答了声“诺”。
“你要做任何事，我都由得你。唯有犯险伤身之事，孤断不能容。”说着刘备把那半截竹竿拍在案上：“今天这打暂且记下，若有下次，二罪并罚，决不轻饶！”
诸葛亮这才彻底松了口气，笑道：“是，是。主公虎威，亮领教了。”
他那神态语气哪有半分“领教”的意思。刘备又有些着恼，正欲说话，忽见一人走进来禀道：“将军，江上有一船，远远地问了，说是江东来人，求见刘将军。”
诸葛亮大喜，连忙站起来朗声道：“快请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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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者面容端方，气韵不凡，一见之下便觉可亲。登上甲板后，主动快步向前，朝刘备深揖一礼：“江东鲁肃，谒左将军，昧死再拜。并致孙讨虏之意，敬唁刘荆州。”
刘备连忙扶住还礼：“败军之将，敢劳厚意。正要往夏口会公子琦。孙将军垂问，感激不尽。”
鲁肃抬眼，目光很快落在诸葛亮身上。“这位可是刘将军三顾相延的卧龙先生？肃乃子瑜之友，尝闻孔明有经纬才略，今日一见，果非虚言。”
寒暄已毕，分宾主坐定。鲁肃单刀直入询问刘备日后打算。刘备沉吟片刻，叹道：“孤与苍梧太守吴巨有旧，欲往投之。”
鲁肃摇摇头：“吴巨一介庸人，且苍梧地偏，自己尚且朝不保夕，何足托付？孙讨虏聪明仁惠，敬贤礼士，江表英豪争相归附。如今已据六郡，兵精粮多，足以立事。将军莫若遣腹心使臣，面见孙将军，共济大业。”
说着再度看了一眼诸葛亮：“子瑜颇受我主信爱，若能使孔明会吴，孙讨虏必不以寻常相待。”
刘备却并不急着答允，只说孔明是心腹肱骨，片刻也不忍暂离。鲁肃没想到会碰这么个软钉子，不由皱着眉看向诸葛亮。
连横东吴是他们老早就有默契的事，本来并无迟疑的道理。诸葛亮揣测刘备多半是有意拿捏一二，好为他出使江东压一点价码，遂笑着出言解围：“子敬兄勿急，不如待我等与公子会合后再作打算。”
鲁肃想了想，也不再硬求。这一路行往夏口，鲁肃与诸葛亮连日交谈，深以为契，大生知己之感。待和刘琦会面后，鲁肃也没心思再拖延了，再度当面向刘备提出遣使东吴之意，这次却不提定要诸葛亮。
不等刘备回应，诸葛亮主动起身，肃容向刘备说道：“主公，事急矣，亮请奉命求救于孙将军。”
两人对视了好一阵，刘备这才挪开目光，站起身走到他面前，重重握了一下他的手，“孤与文台将军曾共兴义师，深知孙氏满门忠良。如今孙讨虏虽年轻，定然深明大义。孔明随鲁先生去江东，孤再无什么可不放心的，只多嘱一句，照顾好自己身体。”
鲁肃何能不知刘备前大半段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，微微一笑，开口应承道，“素闻刘将军重情重义。将军宽心，肃必恪尽地主之责，不使孔明在江东受半点委屈。”
刘备这才露出笑容，“如此，备感激不尽。”
刘备一路将诸葛亮送至舟上，又再三叮嘱早些回来，这才肯放船走。
船行了老远，还能看到刘备立于岸边的身影。
鲁肃看着一直站在船尾依依西望的诸葛亮，忍了又忍，终于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：“怪不得子瑜说这小子没救了，这都一对什么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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