鹡鸰于飞

afd与乐乎同名

少年壮志(二)

“小爷!哎呦我的活祖宗诶!”

 

章明澜把自行车蹬得飞快,长风衣衣角翻飞。后面墨土和一众公子哥们玩命地追,可他们越追,章明澜骑得越快,显然是故意在逗弄着他们玩。

 

“小墨,甭追了,听我的。”冯平高声叫道。

 

“冯公子,那怎么成!我家小爷前不久才刚病了一场您又不是不知道!这再让风拍了可怎么好!摔了碰了更了不得……”

 

“你听我的。”

 

墨土心忧如焚,可也没别的法子,又怕追得太急章明澜摔跤,只得听了冯平的话把速度慢下来,眼睁睁瞅着章明澜一溜烟没了影。

 

“你等着瞧吧,不出三分钟他就骑不动了。”冯平露出稳操胜券的笑,索性从车上跳下来慢慢推着车往前走:“他那两下子,我还不清楚?咱只管慢慢悠悠过去,他保准在原地等我们。”

 

一旁其他的贵公子们也都附和了笑道:“没错儿。当初在菊督身边做事,有一回咱们骑车出去玩,瀚卿骑了几里地就不成了,还是徐秀才载了他回去。”

 

“不是我说,你家少爷什么都好,就是身子骨太娇嫩。徐秀才当年就劝他多锻炼身体捶打筋骨。”冯平望着墨土,“回回一病就把人吓得半死。亏了帅爷这份耐心仔细,放在旁的人家,哪里养得住他这条金尊玉贵的小命。”

 

墨土跌足长叹:“谁说不是!这一次都吐血了,把老爷子急得直哭。好容易养好了,老爷子不许他出门,就为这事天天怄气,磨得帅爷实在无法,才准他出来散散心。可自从那天他去听了南开大学那张什么讲的课,就跟着了魔似的,一天到晚神神叨叨。今天又闹了要骑疯车,这要是出个一差二错,您说,回去我还能活命吗?”

 

“张博龄。”冯平笑着拍了拍墨土的脑袋:“好了好了别婆婆妈妈的。瀚卿这爱热闹的性子,让老帅关了三个月,还不得让他使劲撒撒野?可男孩子不都是摔着打着长大的?这话论理不该我说,帅爷真把他养得太娇气了。”

 

说着话,果然看见前面章明澜正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等他们,自行车撇在一边。

 

墨土一个箭步就蹿出去了:“我的神天菩萨!小爷!怎么好坐在地上!多凉啊再冻坏你!”

 

冯平扶着车把手笑得不行:“又骑不动了吧?唉,这回可没有徐秀才。”

 

章明澜恼羞成怒地推开墨土的手跳起来:“胡说八道!我的车链子掉了!”

 

墨土赶忙去帮他把链子装回去。见章明澜仍站在原地不动,墨土立即会意,给自家少爷递台阶:“小爷是不是方才骑太急把筋抻着了?我载您回去。”

 

“真是个大少爷。”冯平摇摇头,把自己的车推过来:“你载他,这车怎么办?得,还是小的伺候大少爷回家向大帅交差吧。小墨你想法子把车弄回来。”

 

坐在冯平车后座,章明澜还不老实,憋着乐偷偷拧冯平的腰。

 

“再闹我把你扔了啊!”冯平笑骂道:“我问你正经事,今儿兴致为什么这么好?”

 

“你这话稀奇。天没塌地没陷的,心情好还要问为什么?”

 

“你甭跟我绕。是不是和那天你要我给你送到医学院那个信封有关?”冯平见他不吭声了,更是笃定:“自从听了张博龄的演讲,你就想学医了是吧?”

 

“是!我妈在的时候曾叫我念书当文官,可你知道我,打小不爱念那些子曰书云没用的东西,更何况如今都什么年代了?后来又喜欢画画,可画画这也不是正经营生。那天听了张先生的演说,只觉醍醐灌顶——天下兴亡,自‘我’而起。如今战火连天兵连祸结的,学医救人正当时。”

 

章明澜越说越兴奋:“那天托你给医学院寄的,就是我做的初试题答卷。方才我看到正试名单了,有我!”

 

“我怎么没看到?”

 

“那我能用‘章明澜’的名儿吗?”

 

“这么说,你爸还不知道这事。”冯平皱了眉头:“你跟你爸商量过吗?”

 

“旁敲侧击试探过,老爷子没说什么,话就岔开了。我想,他没明着反对,等木已成舟,他也不会不同意。学医又不是坏事。”章明澜一派天真地笑着:“都这个年代了,他总不能真指望我读四书五经考科举吧?皇帝都没了。”

 

冯平虽与章明澜同龄,可家中并不像明澜这样千娇百宠,因而心智要深沉的多。凭直觉,他认为老帅不可能放任明澜去学医。但见明澜这样大的热忱,他也不好浇凉水点破。

 

“得,到了!”冯平载着章明澜到了大帅府门前停下来:“你回去吧。我就不进去了,一去老帅准得留饭。今天我爸有事叫我回家,改天再向帅爷请安。”

 

他们发小儿间不讲究,章明澜也不虚留他,笑嘻嘻蹦跳着就进了院门。

 

“哟小爷回来了!”老管家白福看见他,惊道:“小墨怎么没跟着?”

 

“自行车坏了我让他在后头收拾,冯平载我回来的。爸在哪个屋?”

 

“在五夫人那。我说小爷!”白福见他忙着就要跑,急拉住他,欲言又止。

 

章明澜先是一愣,旋即会错了意,抬头一看明晃晃的日头,喷笑道:“不至于吧?这大白天的,老爷子兴致这么好?”

 

“哎呀你这孩子可该捶了!满嘴胡吣!”白福笑着作势比划了一下,很快又收敛了笑容:“帅爷今天心情可不好,你仔细着。”

 

“为的什么事啊?”章明澜听说,脚步放慢下来。

 

“具体为什么我可说不好,但听到帅爷骂了好几句‘小六子混闹’。”

 

章明澜皱起了眉头:“我又招他惹他了?莫名其妙。”

 

“总之你一会儿见了他乖些,警醒些,听话,啊。”

 

章明澜点点头谢了白福的好意,迈步往小青楼走去。

 

“爸爸,儿子回来了。”章明澜未语先笑,把大衣脱了扔给丫鬟,一进门就甜兮兮地跟老帅章行霈起腻。

 

章行霈原本板得吓人的脸,一见儿子这副小模样,情不自禁就先松软了几分。

 

这小子打小就极聪明,最知道怎么哄人开心,越是在他发火的时候越能撒娇卖乖。可偏偏他就吃这一套!不为别的,只要见了这孩子细皮嫩肉的可人样儿和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,纵有天大的火气也舍不得往他身上撒;再一想对原配赵夫人的亏欠,想想这孩子自幼丧母的悲苦,唉……

 

“你小子还有脸叫我爸爸?给我站好,站直了!别腻腻歪歪。”章行霈拍了拍桌上的一沓纸,又硬起心肠喝骂道:“我问你,你姓啥?”

 

章明澜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自己偷偷写的医学院试卷,上面赫然签着“李毅”的大名,自己也觉得好笑。但又怕更惹父亲生气,赶忙强忍住,小声答道:“儿子姓章。爸爸,我这不是怕用了正名,学校告诉您嘛。”

 

“小王八羔子!你念学校这么大的事,老子还不配知道了是咋地?”老帅越发气愤,桌子拍得山响。

 

“哪儿能呢,儿子是想给您个惊喜。还不知道考不考的上,何必叫您操心?等考上了把录取通知书给您一显摆,多给您露脸呐!”

 

章行霈被儿子气乐了,站起身四处摸索:“老五!老五!你把鸡毛掸子给老子藏哪儿去了?!老子叫你露脸!”

 

五夫人原本极不乐意掺和他们爷俩的事,唯恐自己在旁边,老帅要教训儿子轻了重了自己都落个里外不是人,故而特意躲进了小卧室里。这会儿听见动静不好装聋作哑,只得忙慌地从屋里出来。

 

“他爷,您老先不答应了有话好好说不冲孩子嚷嚷吗?这又怎么地了!”

 

“他妈的连祖宗的姓都不认了,还说露脸!上学这么大的事不跟老子吱一声就擅作主张,他眼里还有我这个老子吗?”

 

“那我跟您商量,您同意么?”事已至此,章明澜也急了,不兜圈子单刀直入地问道。

 

“我不同意!”

 

章明澜眼圈一下子就红了,再也控制不住脾气,大声冲老帅嚷道:“从小到大,你什么时候同意过我自己做回主!”

 

他这一嗓子太大,连老帅带五夫人都惊住了。

 

“娶媳妇由不得我,请先生由不得我,现在,想干哪一行也由不得我,那我还活什么意思!”章明澜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滚,落得又急又快:“你不就是想让我当军人吗?我告诉你,我妈要是在,绝不能同意!”

 

章行霈半晌没出声,脸上的肌肉抽搐着。五夫人看得心惊胆战,又不敢贸然插嘴,脑门上直冒汗。

 

章明澜吼过之后也有些后悔。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,好似张博龄那场演说之后,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就一直在蠢蠢欲动,以至于居然都有勇气顶着父亲的怒火跟他对着干了。

 

突然,章行霈眯了眯眼,坐回凳子上,沉声道:“小六子,过来。”

 

章明澜见过父亲这样的神情。这是他暴怒的前兆,但极少出现在面对自己的时候。

 

他有些怯气了,脚如生根般挪不动步子。

 

“他爷,他爷!可不兴动真火!”五夫人见势不好,忙上前抹背顺胸:“小爷年纪还小,您慢慢教,大姐可在天上看着呢!”

 

章行霈搡开她,阴沉沉一笑:“还别给我总拿他妈说事儿!小六子,我也不跟你论学医还是学兵,就冲你干的这事,要是你妈真活着,还轮得着老子教训?你五岁那年跟你妈动家伙,你妈怎么对付你的?”

 

其实老帅说的是实情。章明澜是老帅嫡长子,出生时又正赶上老帅得胜升官,算命的说他是个龙种,大富大贵的命,就是命太硬有些克亲。老帅自信自己命格强镇得住,也不怕儿子妨克,听话光听前半截,对这个儿子偏疼得跟眼珠子一样。可赵夫人就不同了,生明澜本就难产,之后身体也一直没调理过来,就总有些疑心“克亲”是真的,故而对明澜很是严苛。一般人家都是严父慈母,对章明澜来说,恰好相反。

 

章明澜幼年顽劣,性情偏激。有一次被母亲打急了,他竟跑到厨房拿了把菜刀要砍亲妈,下场自然可想而知……等老帅回家听说以后赶了去看,儿子的屁股都肿了两圈,血乎刺啦的,趴在床上迷迷糊糊直抽抽。

 

那天晚上,老帅偷摸跟儿子说:“你小子脑子咋不会转弯呢?你爸天天在外打仗,你是不是在你妈手里讨生活?是不就结了!能指望老子救你吗?等老子回来黄花菜都凉了。你啊,以后乖些,嘴甜些,你妈要打你就讨饶,哭,懂不懂啊?好汉不吃眼前亏,咱爷们儿能跟娘儿们计较吗!等以后长大了她就打不着你了。”

 

从那以后,章明澜在亲爹“指点”下果然脱胎换骨,变得乖顺可人,母子关系也好了许多,没再吃过大亏。

 

其实章行霈出身草莽,起于行伍,脾气十分火爆,暴戾阴鸷起来无人不怕。他对别的儿女也压根没这份耐心。章明澜的二弟章明镌四岁那年发高烧,夜里止不住地啼哭,吵了老帅睡觉;老爷子翻身起来就拿马鞭把个孩子抽的背过气去。也正为这事,赵夫人一怒之下带着三个子女跟老爷子决裂,分居了足有两年,一直到死也没再见老帅一面。

 

老帅对赵氏的歉疚和遗憾也是由此而来。可老帅这人有意思,他把所有的歉疚溺爱都给了长子章明澜,对二子却反而越发厌弃,竟是把赵夫人去世的责任都算在了老二头上。

 

章明澜是亲眼见过父亲是怎么往死里打弟弟们的,可从小到大父亲就没碰过自己一根手指头,就算气急了,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,装模作样地拍桌子砸板凳叫嚷一番,只等旁边人一拉一劝,自己低个头认个错,父亲就偃旗息鼓了,事后怕他伤心,还要来哄劝一番,作出些让步来。

 

可是今天,父亲铁了心要打他,章明澜心都凉透了,反而咬紧牙关不肯求饶服软。

 

“老五你今儿别劝我!打死这小兔崽子,我自去跟他妈交代!”

 

说罢撸起袖子上前揪章明澜。章明澜一开始还试图挣扎反抗,可他那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哪里是他爹的对手,三五下就让老爷子一个擒拿反钳了双手按在腿上。

 

章行霈的手已经伸到了他裤腰上,章明澜又惊又怕,急得满头青筋,带着哭腔大叫道:“爸爸!”

 

“这会儿知道叫老子了?晚啦!”章行霈下了狠心要收拾儿子,终于还是扒了儿子的裤子,举起巴掌用力扇下去。

 

“他爷!”五夫人见实在拉劝不住了,跺了脚哭道:“你在我这儿打孩子,岂不叫他将来疑心怨恨是我挑唆了你们爷俩不和!你叫我往后在这个家里还怎么做人!”

 

“这里没你事,你出去!”章行霈性子上来已是红了眼,冲五夫人怒吼。

 

章明澜早已羞愤得头都抬不起来,把脸别向里面。他让父亲宠惯得一向心高气傲,今天非但挨了打,还是当着五夫人的面,他连死的心都有了。

 

“成,成!我不是你老章家的人,那我找别人来跟你说话!”五夫人知道自己越呆在这越火上浇油,索性起来快步往外走:“金橘,你去跟大少奶奶说,快请大姑奶奶回来一趟!”

 

“你敢!你给我回来!”章行霈咆哮着,可五夫人已经走得没影儿了。

 

章行霈无可奈何,再低头一看,儿子那雪白细嫩的屁股上已经清晰的浮肿起来几个鲜红的五指印,煞是扎眼。这当老子的威风是无论如何再也耍不下去了。

 

章行霈忍不住轻抚了那掌痕,越看越舍不得。儿子的皮肤真可称得上戏词里说的“肤如凝脂”“光洁如玉”,跟牛奶丝缎一样,摸都怕摸碎了,何况是打?不由得讪讪道:“你小子怎么跟块嫩豆腐似的。好了好了爸爸不打了,知道错没有?”

 

章明澜不答话,头一直埋着不抬起来。可那压抑在喉咙里隐忍的哭声听着叫人揪心。

 

章行霈知道他是好脸面,心里也有些懊悔,怎么就没忍住动了手呢?还当着人的面。虽说五夫人也不算外人吧……

 

“小六子?”老帅见儿子趴在自己怀里哭得不肯起身,心里也酸疼难耐,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了,只剩下满心歉疚,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哄劝道:“别跟爸爸怄气,爸打你是不对,那你就一点错没有哇?你瞧你方才那副造反的德性,那是跟你爸说话吗?不知道的以为老子是你仇家呢!爸就不伤心啊?白疼你那么多年了。”

 

章明澜的后背松动些了,只仍然抽噎得厉害。

 

章行霈叹了口气:“小六子,爸没说一定要你到军队去。说句心里话,爸不忍心。刀头舔血的事,爸能舍得你去吗?就因为爸也害怕,也犹豫,直到今天为止爸都没把你往军营里带。你看看外头,多得是给子弟七八岁就给弄了乱七八糟的军衔,到头来也不成气候,有什么意思?”

 

章明澜顿住了哭泣,静下心来听父亲说话。

 

“我章行霈的性格,要么不干,干就干好。你要真没那个兴趣,爸不想逼你。只是你自己要想清楚,前两年说要画画,这会儿了又突然要学医,你说你那个基础,什么数学化学都没碰过,咋学啊?别脑子一热就冲动,干啥都三分钟热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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